“包豪斯”100年了。
當我們指著一座平屋頂白色建筑,脫口而出“包豪斯風格”時,我們真的清楚什么能夠代表今天的包豪斯建筑嗎?100年過去了,包豪斯這個概念經過不斷闡釋、誤讀和再闡釋,直到今天再討論它時,似乎已然變成了一種符號化的共識。如果100年前的包豪斯只是一個遙遠的歷史象征,那么回顧包豪斯的歷史,重提它當年的核心精神,或許有助于理解并重新想象我們生活的世界。
專題采寫:南都記者朱蓉婷
新舊世界的交替中誕生
對世界藝術與設計發(fā)展有著巨大影響的包豪斯學派,始于1919年在魏瑪設立的“國立包豪斯學校”,“Bauhaus”由德文“Bau”和“Haus”組成,“Bau”為“建筑”,“Haus”為“房屋”之意。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剛從戰(zhàn)場歸來的德國建筑師格羅皮烏斯,目睹過機械化大屠殺,戰(zhàn)爭的殘忍令格羅皮烏斯渴望建立全新的世界,他希望創(chuàng)立一所新型藝術學院,培養(yǎng)出來兼具實踐與智慧的年輕人,以求建立一個更文明的社會:這將是一所社會改良者主義的設計學校,1919年4月,“魏瑪包豪斯國立學校”就此誕生。
在格羅皮烏斯的設想中,藝術學院應該打破藝術家和工匠之間的階級壁壘,他宣稱:“讓我們共同建造屬于未來的建筑,把建筑、雕塑和繪畫融進一種形式中,并從千百萬藝術工作者的雙手中冉冉升上天堂,變成未來新信念的象征?!?《包豪斯宣言》)
格羅皮烏斯上任校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雇傭一批當時最優(yōu)秀的藝術家,包括保羅克利、康定斯基、利奧尼·費寧格……世界上最受尊敬的藝術家中,有幾位不時出現(xiàn)在同一所學校里全職授課,康定斯基在這里主持壁畫工作坊,費寧格負責印刷工藝課,保羅克利教授彩色玻璃繪畫……當時的包豪斯,就是有這樣的號召力和影響力。
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在這里,手藝傳承自工匠,審美靈感來源自藝術家,學校的核心是工作坊,學生掌握技能的方式并非將設計畫在圖紙上,而是把它做出來。比如椅子、書籍、彩色玻璃或金屬物件。在歐洲幾乎沒有任何其他藝術學院能如此充分地將新思想付諸實踐。1924年,兩件精巧之作問世:學徒瑪麗安娜·布蘭德的銀質茶壺,以及華根費爾德的金屬臺燈,它們迷人的簡潔現(xiàn)代風格,優(yōu)雅的形態(tài),靈巧的實用,令人擊節(jié)贊嘆,被視為工業(yè)設計早期的杰出典范。次年,馬塞爾·布魯耶設計出第一把鋼管椅(后稱“瓦西里椅”),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鋼管這種價格低廉,可大批量生產的材料。這件當初被設計師視為“最不藝術、最理性、最機械”的作品,反倒立刻受到了追捧,時至今日仍在全世界的會議室、營業(yè)廳隨處可見。
從創(chuàng)立至關閉,包豪斯存世僅短短14年,但其宣揚的理想建筑模式,集體創(chuàng)作的團隊精神,藝術與手工藝、工業(yè)生產結合的理念,對整個世界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激起的漣漪至今隨處蕩漾。
王受之:記住包豪斯教學的核心精神,是團隊精神
20世紀初從海外留學回來的藝術設計前輩們,包括龐薰琹、雷圭元、李有行、祝大年、沈福文等人,回國都帶回了現(xiàn)代設計教育的思想。1956年,由龐薰琹負責籌建中央工藝美術學校,被認為是中國第一所繼承包豪斯思想的設計學院。但是,在1970年代以前中國內地并沒有出現(xiàn)過系統(tǒng)介紹包豪斯的情況,只有一些零碎的介紹。那么包豪斯在國內的傳播和接受情況是怎樣的?為此,記者采訪了曾執(zhí)教于廣州美術學院的王受之教授,他可以說是包豪斯學派在中國的重要推手和最早的研究者之一。
1982年,從武漢大學歷史學系畢業(yè)后,王受之被分配到廣州美院工藝美術系當教員,從而開始了對包豪斯的研究。當時國內連包豪斯這個翻譯都還沒確定,臺灣用的是“包浩斯”,王受之覺得“浩”字不太適合,就改成了“包豪斯”。
在外文資源稀缺的年代,一本臺灣學者王建柱翻譯的日本評論家勝見勝的著作《設計運動100年》從香港流入廣州美術學院交到王受之的手上,里面有一小節(jié)提到了包豪斯,還提及了1946年佩夫斯奈的《現(xiàn)代建筑的先驅》。據(jù)王受之介紹,這是第一本把包豪斯完整地作為一個學派來研究的著作,他專程托人從香港買到,如獲至珍。
有了這兩本著作的底氣,王受之開始著手寫包豪斯。1983年,油印本《現(xiàn)代工業(yè)設計史略》在廣州美術學院印了300本,這是國內最早完整介紹包豪斯的著作。上世紀90年代,他還親自去了一趟德紹、魏瑪和柏林包豪斯檔案館。
到了德國以后,王受之日益感覺到包豪斯思想的重要性,同時開始意識到,包豪斯并不如我們之前想象中那樣“成功”。在德國,它沒有市場化,完全是一個理想主義、社會改良主義的試驗田,試圖為20世紀的人們提供一種理想的建筑模式。而我們今天談包豪斯,是基于周邊有一個巨大的對于現(xiàn)代設計的需求市場,其歷史語境難以等同。
除此之外,包豪斯在中國傳播過程中產生的另一個歧義是,今人談論包豪斯,往往視其為一種藝術風格或形式,而非把它當做一種設計觀點。實際上,這可能是最大的誤讀。
“包豪斯不是一種風格,它的核心是解決社會問題。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卻最易誤會的一點,包豪斯不是一場形式主義運動?!碑斈?,凡·德羅提出的設計箴言“l(fā)essismore”廣為流傳,今天被理解為用很少的設計,得到很多的美學結果,其實,這句話更深一層意思是,用少量的成本投入,為更多的人服務。
王受之專訪
南都:你如何看待國內興建的一些“包豪斯風格建筑”?
王受之:可以說風格是包豪斯的,但那只是個軀殼,包豪斯的建筑是有靈魂的,它當年是為窮苦的德國人民服務的,如今百億級的房地產商,心里真正有憐憫之心嗎?時代不同了,今天所謂的包豪斯風格建筑基本只是個形式。
南都:那現(xiàn)在有沒有體現(xiàn)包豪斯靈魂的設計案例?
王受之:嚴格來講沒有。我們現(xiàn)在富裕了,有一批收入不錯的中產階級、富裕階級,他們喜歡談包豪斯,但其實包豪斯面對的是底層民眾?,F(xiàn)在即便我們做出很像包豪斯風格的建筑,也只是形式上像。我們現(xiàn)在的設計是在創(chuàng)造問題,不是解決問題,如果我們能回到“解決問題、團隊精神、為人民服務”三個基點上,我們才有可能重現(xiàn)包豪斯。
南都:你認為中國藝術設計和設計教育的困境在哪里?研究包豪斯對中國設計教育、設計領域有何意義?
王受之:現(xiàn)在的設計學院是越做越豪,八大美院規(guī)模一個比一個大,建立了三四十個不同的設計學科,學科細化以后,學生解決問題的能力反而降低,這是教學上的一個誤區(qū)。
這些學院,還以包豪斯曾經有工作室為名義,把設計學院的資源分解成若干小的工作室,這是重大錯誤。我們忘了,包豪斯一共只有12個老師,150個學生。學校規(guī)模小,師生像個大家庭,大家住在一起,集體創(chuàng)作。中國的設計學院動輒5000人,辦工作室就是分解學校已經非常稀有的資源,大家老死不相往來,完全沒有設計學院需要的人和人在一起的團隊精神。所以,解決中國設計教育的困境,第一個就是要把工作室拆散,變成重新的大系,融合教師資源,老老實實做教育,不要各搶山頭,記住包豪斯教學的核心精神,是團隊精神。
另一方面是人文科學的底子太薄,我們沒有對于專門針對設計學院開設的人文學科,設計史、藝術史的作用可有可無,更不要說美學、哲學和心理學。我們的學生是一群手頭很勤快、會用電腦,但是人文底子薄弱的功利主義者。今天我們紀念包豪斯100年,就是要思考怎么通過人文教育,培養(yǎng)出有道德、有思想、能夠貼近廣大市場,而不是為權貴服務的設計人才。這才是為什么100年前包豪斯誕生出最精彩的一批人,他們改變了世界,也是今天我們紀念包豪斯的最大意義。
南都:包豪斯的理念和堅持,在今天依然有啟示意義嗎?“包豪斯”之于今天還至關重要嗎?
王受之:包豪斯對我們仍然至關重要,它提出了設計的本源,就是解決人民的問題,包括功能、生理、心理、審美、品位問題,它一開始就考慮到設計的服務對象是民眾,而不是權貴。但是今天我們轉了一百年,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原點,我們陷入了消費主義,卻還在提“包豪斯”。
包豪斯在世界設計發(fā)展史上是一個特例,并不多見。包豪斯原則上是沒辦法重復的。現(xiàn)在有人妄想說要重建一個包豪斯學校,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歷史條件已經沒有了。
但是,我們可以學習包豪斯的精神,始終把為廣大人民服務作為設計的第一要點,不要把設計變成時尚,而是把解決問題作為設計的原動力。設計要考慮人的使用,而不僅是創(chuàng)造一種商品風格,人的使用才是最重要的。
張云亭:
中國的包豪斯是什么樣子?
作為中國一名資深的建筑記者,張云亭有長達九年時間在建筑、設計領域進行持續(xù)的報道,可以說見證了中國建筑、設計行業(yè)的發(fā)展。她對記者解釋了包豪斯在中國大眾文化中的典型“誤讀”:
“如今包豪斯給大眾留下的只是白盒子、平屋頂,水平無裝飾的窗戶等很刻板的、形式化的印象,以至于很多人會把包豪斯與現(xiàn)代建筑風格混為一談?!睂嶋H上,像北京798工廠這樣的建筑,是受包豪斯影響的東德工程師在中國的建筑,它并不屬于包豪斯學校時期的風格。
那么,在當代中國本土建筑中,是否有真正體現(xiàn)包豪斯風格和精神理念的建筑案例?張云亭認為,目前很難說有“包豪斯風格”的建筑,因為這個風格到底是應該定義為包豪斯校舍還是“號角屋”的風格,還是更廣泛地認為是后來的“國際風格”,都會影響到如今“中國的包豪斯風格建筑是什么樣子”這個問題。
但她也指出,從包豪斯精神來說,一些預制建筑也許是最接近包豪斯建筑師們愿景的。比如在1950-1960年代,北京就有了像北京民族飯店這種采用預制裝配式框架技術來做的樓房。
現(xiàn)在談及包豪斯,張云亭認為也許我們應抱著更審慎的態(tài)度:“包豪斯思想中有幾個理念在今天的中國仍然十分重要,首先是為大眾服務的精神。然后是,如何實現(xiàn)質量與美學的結合,生產出更好的產品,也就是我們今天中國所謂的‘消費升級’過程中,消費者與企業(yè)家們能不能共同來完成這樣一個審美提升的過渡期,這也是中國制造業(yè)的一個使命。”
另一方面,當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大多數(shù)時候更強調虛擬世界的創(chuàng)新,而包豪斯所提倡的藝術與手工藝的價值,是重新讓人們回到“物”的創(chuàng)造這件事上去。張云亭說:“隨著技術的發(fā)展。我們也許會忽視,物的美學價值、所承載的人類情感與體驗,事實上與虛擬世界的創(chuàng)造同等重要?!?/p>
推薦書單
《被誤解的包豪斯》
作者:張云亭 重慶大學出版社
作者重新梳理了包豪斯的歷史成就、風格、教育體系和包豪斯理想等,還親自到德國在檔案館進行了相關文獻研究。作者還采訪了超過20位如今仍然與德國包豪斯領域相關的從業(yè)者。
《包豪斯劇場》
作者:[德]奧斯卡·施萊默·[匈]拉茲洛·莫霍利-納吉[匈]法卡斯·莫爾納
譯者:周詩巖 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
作初版于1925年,1961年英譯本問世,成為西方學界理解包豪斯乃至20世紀早期德國實驗劇場的重要文獻之一。
《撕碎建筑的硬殼》
作者:[日]隈研吾 譯者:朱鍔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理想國
該書是隈研吾著作《反造型》的再版,通過隈研吾最著名的幾個建筑設計案例,展示了隈研吾與“包豪斯”相觀照的東方式的建筑哲思與設計理念。
“包豪斯100年”
國際紀念展覽目錄
1月23日至5月5日
德國柏林 布洛翰博物館
《從藝術與工藝到包豪斯》
2月9日至5月26日
荷蘭鹿特丹波伊曼·凡·布寧根博物館
《包豪斯———新世界的先驅》
4月28日至7月29日
德國哥達 公爵博物館
《包豪斯與現(xiàn)代化之路》
9月6日至2020年1月27日
德國柏林 現(xiàn)代畫廊
《原作包豪斯》
3月15日至6月10日
德國柏林 世界文化宮
《遷徙的包豪斯》
3月31日-5月11日
美國 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設計學院
《包豪斯·照片》
2月8日-2020年2月2日
德國慕尼黑 新展館設計博物館
《回顧包豪斯:40件物品5個對話》
4月12日-7月21日
中國香港 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
《影像中的包豪斯》